1993我还在北师大生物系读本科,当时也是本科生学生会主席,记得恰逢孙先生当选中科院院士(当时还叫“学部委员”),我代表学生会前往孙先生办公室祝贺,这也是我第一次拜访孙先生,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只是记得先生身材高大,面容和蔼,笑声响亮…… 一年后我保送继续在师大攻读硕士学位,出于爱好选择了动物行为生态方向,师从房继明副教授,成为孙先生动物生态组里的一员,经常在研究生组会里遇到先生,也有更多机会接触先生。其间房老师赴美国访问深造,我和尹峰师兄帮助房老师准备破格晋升教授的资料、在北师大图书馆里布置公示材料,记得当时孙先生也特别支持,还亲自到现场给予我们很多指导。我在硕士生二年级的时候获得硕博连读机会,转到孙先生名下攻读博士学位,正式成为孙先生弟子,又为先生做了几年研究生助教工作,对先生的了解进一步加深了许多。
孙先生治学严谨是众所周知的。我在先生组里做博士研究生期间先生就非常鼓励我们学生尽早动手整理手头的数据,尽量多动笔撰写科研论文,硕博连读5年期间我已经在《动物学报》、《兽类学报》等国内期刊上发表了三四篇文章,另外还有一篇英文稿件投稿《Acta Theriologica》也被接收了(波兰兽类学报,SCI期刊,虽然影响因子不高,但却是孙先生非常推崇的老牌兽类学研究杂志),这不免让自己沾沾自喜,撰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我就想当然地把各篇已发表的和待发表的论文独立成章、简单串成一篇博士论文原稿得意洋洋地早早地交到了孙先生手里。没想到两天后,先生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严肃的对我说:你这个论文草稿写得很不好,这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博士论文,而是支离破碎的彼此独立的各个章节的堆砌,没有内在联系,这不是一篇合格的博士论文。我在组里平时还算很刻苦,经常在实验室整理计算数据到深夜,有时就干脆搬个行军床住在实验室里,与其他同学相比发表的文章也多几篇,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研究生奖学金,也经常得到孙先生鼓励和表扬,先生平时也从没有这么严肃地批评过我。但这次临近博士毕业答辩,先生的严厉批评让我不觉头脑发蒙,回到宿舍一直情绪低落,晚饭也没有吃就昏昏沉沉地睡觉了。第二天刚到实验室孙先生又把我叫到他那里,这次他到没有那么严肃,把我的论文初稿一页页摊开在办公桌上,心平气和地跟我边讨论边商量如何能够把一个一个单摆浮搁的独立章节梳理联系起来…… 最后孙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博士论文要是一个整体,要从论文结构上体现出来你要研究的科学问题什么,你解决这些科学问题的思路和方法是什么,你对每个问题的所得到的数据和分析讨论可能是独立的,但是最后应该整合到一起,这才能全面的阐释你的研究的课题的完整性,这样论文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先生的指导下历时2周的修改,当我把新版论文交到先生手中,他看完会心地笑了。99年6月我的博士论文很顺利地通过了答辩。
几周后得到学院通知我的留校任教手续也办理完了,我兴高采烈地去跟先生报告,他却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只是说下午到我家里来我们好好谈谈。孙先生家去过很多次,但是这次却是先生很正式地要我去家里谈工作。那也是我第一次怀揣忐忑的心情坐在孙先生在北师大红楼二层的书房里等待着聆听先生的教诲。陈师母给我倒了杯茶水,冲我笑笑说你们聊吧便关上书房的门,屋里只留下孙先生和我二人。孙先生笑着让我坐下说:我要跟你说三个事情,1)首先祝贺你顺利留校任教,我的很多学生都没能有这样好的机会留下,你一定要珍惜;2)我们的师徒关系是永远的,但是你今后需要独立开展工作,我可以帮你代招一个研究生你来指导,申请自然科学基金你可以挂我一次名字,但是以后你就不能再用老师的名义去申请项目了;3)未来你还要多学习新的知识,需要去开拓一些别人没有做过的工作,很多新东西我可能也没接触过、也不是什么都懂都了解,可能帮不到你什么忙,但是有问题还可以来找我讨论,我们以后也是同事关系了。每每回想到那天下午先生的音容笑貌,我的眼圈便禁不住变得湿润起来。那天先生对我讲的每句话我至今都铭记在心。
毕业两年我顺利评上副教授,也在先生的支持和鼓励下开始从事中国亚洲象的行为和种群生态学研究。每次从云南出野外回到学校,孙先生见面都要问问我研究进展和在野外的生活工作情况。记得2010年我和我的硕士研究生在《Animal Behaviour》杂志上发表了我组最后一篇啮齿动物行为学的英文文章,恰逢孙先生生日,我去先生家里祝寿,顺便带来一本杂志送给他。他拿在手里翻看着文章脸上笑容灿烂,这也算是我在动物行为研究方面给先生叫上的一份满意的答卷吧。2015年我在《Nature》杂志上发表了一页纸的World View观点短文,虽然不是什么大文章,也代表了我近十年来在象牙禁贸方面的工作,我在赴广州华南师大校医院看望孙先生的时候也没忘记再给他带上一本杂志,此时先生已近90岁高龄。他和陈老师已经从华师大的寓所搬到校医院四层养老公寓,每日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走路去学校食堂午餐,先生说广州的天气比北京好,冬天没有北京那么寒冷;孙先生也常称赞华师大食堂的伙食比北师大好吃,先生和师母都是南方人,广州的饭菜更适合他们的口味。孙老师把杂志拿在手里,说:“这是Nature啊,宏观学科发篇文章不容易的。”我说那就是个一页纸的观点不算什么文章。他边看边点头,不时嘴里蹦出几个单词:“ivory… elephant, …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这是北京师范大学,我以前是在这里工作的……”。那日中午我要去赶飞机回北京,便起身告辞并送孙先生和陈师母下楼去学校食堂吃午饭,在路口先生挥挥手跟我告别,他怕我误了飞机便坚持不要我送他们,我便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位老人手牵着手步伐缓缓的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离去……
昨晚北京下了一夜淅沥的春雨,一早却见窗外大雪纷飞,打开手机跳入眼帘的第一条信息却是孙先生仙逝的消息,先是一惊,心头一紧,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从此再不能听到先生爽朗的哈哈笑声,从此再看不到先生笑容可掬的消瘦面庞……
先生一路走好!
2月14日于寓所
注:作者张立 教授,1996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