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读好书如晤良友,如对佳人,甚至还有人说坐拥书城,万户侯也不换。但积书充楹,反客为主;友朋麇集,瞋目攘臂;佳丽三千,争风吃醋;毕竟也是烦心的事。时移势易,情恼意怠,还是分开的好。所以,隔了一年半载,自觉不自觉地,就要整顿一下书架,清理一次队伍。心犹不甘的,盛装送人;面目可憎的,扫地出门。
当然,相处时日,自然生情。面对新欢旧好,常常流连再三,恋恋不舍。于是效法高祖,与书约法三章。若有不契者,硬起心肠,前缘不续,挥泪送宫娥!
一是年代久远,纸张黄脆,字迹漫漶者。
如《桃花扇》《长生殿》《围城》《拾遗记》《堆垒素数论》《线性代数》《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等,大多出版于四五十前,中学时代购买,现在多已形容憔悴,眉目不清,蓬头垢面。何况,这些旧书又非宋版元椠,连民国刻本都不是,存货很多,新版不断,有什么保留价值?
如《半农杂文》一、二集,《花间集》《中国章回小说考证》等,或翻印,或早出,或竖排,字小行窄,蜂拥蚁聚,上海书店1980年《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大约还是胡适著作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次露面。当时年少,精神好,看起来都很美,不吃力。现在头昏眼花,读来格外费劲。这些年,凡竖排、字小的书,一律不买,以至累及一些港台版好书。
朝令可夕改,积习却难移。旧友断断续续离去,新人络绎不绝到来,结构虽有调整,总量仍在增加,这又如何是好?
二是时效性强,事过境迁,敝帚不珍者。
曾经多年,读书畏闻文字狱;我等无能,作文多为稻粱谋。这些大多是专业书,买之读之未必赏心悦目,但得提职加薪、柴米油盐而已。
如基础数学、经典物理等自然科学,或文学、语言、艺术、神学等人文学科,就像中医、算卦或者文物,知识创新不易,传统或更珍贵,某些书可以三十年甚至三百年基本不变,通一本书可以混一辈子。黄侃五十岁前不著书,韩儒林板凳要坐十年冷。据说陈寅恪课堂有三不讲:书上有的不讲,别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也不讲。但某些大学如《高等数学》类教材几十年如一日,某些教材山寨版数以百计。沈士远在北大讲《庄子》,开篇的《天下》就讲了一年。刘文典《庄子》课上第一句总是:“《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
不过,社会科学或现代科学、技术变化神速,日新月异,甚至指鹿为马,一夕数惊,出版物更新的速度也快。如政治、财经、计算机之类,如国内的教材、法规,如应对工作或任务类而买的急就章,当时新鲜,过目即厌,已经淘汰多轮了。只是,有点恋旧和考据癖,所以架上还留了一些。
还有些书,新版本不断出现,旧相好只好舍离。如刚刚去世的任继愈先生,1986年在陕西宝鸡初读他的《老子新译》,现在新出了《老子绎读》,只好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类似的如《民主新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类,原著、汉译推陈出新,胜意纷呈,只好被出版社牵着鼻子走。
当然,好多新书旧错未改,新错纷飞。如上海财经大学版《法和经济学》,新版中将武圣人孙子(Sun Tzu)一会儿译为“孙中山”,一会儿译为“桑·图”,不知底细,还以为是古今中外的三个人。
而今Sun Yat-sen(孙逸仙、孙日新、孙中山)又可戏译“双鸭山”,高鼻深目之欧玲、卫礼贤、司马贺却被引为炎黄同胞。这样的书,对之奈何?
三是虽为名作,他人食之有味,自己视为鸡肋者。
买书为了阅读,不为储藏。曾经好高骛远,抢过一批诸如商务版的汉译名著、三联版的学术文库的书籍,诸如康德、彭加勒、索绪尔、弗罗姆、蒋中一等人的高头讲章。对于书,或许真的是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买来的书少读,借来的书多读,不让读的书偷读,而许多藏书至今还只是翻而不阅,形同陌路。
有些书,如王蒙、茹志鹃、陈梦家等人的某些作品,古希腊或者歌德、里尔克的某些译作,以前虽予理睬,今后难再亲近,于是恭送出门,另寻主人。即使思念,如今电子、网络时代,他们的书多有电子版、云存储,书店中三五折也可买到,不必窝藏家中,误人青春。
有朋友说,一本书,如果一年还想不到翻一次,就该扫地出门了。还有人说,财要早散,书也要早散。儿孙或有儿孙福,异代风流各一时。这样的书,还有一堆,留之少用,弃之可惜。何况买书不易,藏书成本更是高昂。以后的日子,还将细细甄别,慢慢送客。
与君长别离,相识莫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