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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至真,理致知,学致用 ——记心理学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厚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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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小传


张厚粲,祖籍河北南皮,1927年生于北京。1948年从辅仁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后留校,1952年随院系调整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至今。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主任,中国心理学会副理事长,国家教委教育考试暨自学考试研究会副主任,国际测验委员会(ITC)理事,全国教育科学规划委员会教育心理学科评议组组长,国际心理科学联合会(IUPsyS)执委、副主席。撰写、编著有《现代心理与教育统计学》《心理学导论》《行为主义心理学》等。


学人自述


1979年在全国心理学大会上,大家都意气风发,觉得很高兴。而我这人就爱多事儿,我想,心理测验也是心理学的一个小分支。(心理学)都恢复了,为什么这一支不恢复呢……我就跟湖北大学的一个老师说:“你跟我合作,我们起草一个文件。”于是,我们俩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心理学恢复了,心理测验作为它的一个分支也应该恢复。在那次大会上,大家都觉得还不错,承认我们是对的。但是怎么做?谁都不会,不知道怎么做,因为有一部分人还心有余悸,虽然我说的大家也基本认同,但是没有人做。那怎么办?我说还是我来吧!


我就去找我的老师——林传鼎,我的测验课都是林老师教的。我跟林老师商议,林老师说:“行,你来安排,我来上课。”再加上北大的吴天敏老师,我们三人于1980年5月在武汉办了一个测验班。我就敢那么干。全国老师大概来了3O个人吧。林先生讲智力测验,吴先生讲比纳测验,我教统计。解放以后,教育系都是文科的,所以谁也不会统计,可是你要真学测验,不会不行,所以我就想啃这块“硬骨头”,第一本心理学的统计书就是我写的!坦白地说,我上这门课很不容易,那时只讲到很简单的描述统计,后来统计学本身发展了,我也得学,再把心理学的知识加上。我讲统计,另外两位老师讲测验,我们这班运行得挺好。那拨学员也是后来全国心理测验的主要人物。


这两个班把我国的心理学抬起来了,这些老师是全国各地来的,他们一回去就起作用了。

  ——摘自张厚粲《我与心理学》,2013年7月上半月版《中国教师》


“psychology”(心理学)一词来源于希腊文,意为关于灵魂的学问。心理学关乎人类的心理现象、精神功能和行为,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心理学涉及面广、变量多,还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要想把其中的玄妙讲明白,实属不易。可以说,心理学自带几分神秘色彩,目前人类能够揭示出来的奥秘还仅是冰山一角。


研究心理学的人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能够一下子就洞穿别人的内心秘密?”也有个别人打着心理专家或心灵导师的幌子行走江湖。这使得有些人误以为心理学家就是包治百病的“侃爷”。真正的心理学家是什么样的?中国的心理学发展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从张厚粲先生这里,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用文字来记述张厚粲先生的学识业绩和风貌神韵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情。在大家眼里,先生是公认的心理学泰斗,是有着金刚不坏之躯的铁娘子,是痴迷三尺讲台的育人园丁。在她身上,你能看到不畏困苦追求真理的知识分子风骨,能感受到率真自在不拘一格的洒脱神采,更能体会到用之不竭的能量和气场。


张门有女情独钟


1927年4月10日,张厚粲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大户人家,祖父张之洞在她出生之前就过世了。这位从未谋面的祖父,不仅影响了国家民族的发展,而且给张厚粲的人生也带来了巨大影响。

  

小时候的张厚粲天资聪慧又顽皮淘气,因此未到入学年龄家里人就提前把她送入学堂。每日上学路上,她都要穿过古都繁华的闹市,抬头就会望见身边宫殿院落里的琉璃屋脊,自然而然开阔了胸怀,增长了见识。从小学到中学,张厚粲不用花太多精力读书便能一直在班里成绩领先,课堂上的功课让她感到“吃不饱”没意思,小小年纪就感到困惑并开始思考什么是教学的本质:一定不是千篇一律的课程和整齐划一的考核标准,因材施教才能发挥出个体潜能,好的教师要具备知人善任的本领。


随着时间的推移,脑子好身体棒心气高的张厚粲渐渐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和自信,大家闺秀的外表下,装着桀骜不驯的心性。初中即将毕业时,刚刚14岁的她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未来要学心理学。很多年后,张厚粲笑着告诉学生们,她当时选心理学,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当间谍,枪法极准又飒又帅的那种。她认为间谍一定要时刻神经紧绷,只有揣摩透了旁人的心思才能防范危险,这样的职业一定不会枯燥乏味。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中注定,张厚粲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成为神秘的女间谍,中国却有了一位将自己一生献给心理学事业的大学者。


后来,张厚粲如愿进入辅仁大学心理学系,冰雪聪明的她继续在班里保持着年龄最小、成绩最好的纪录,毕业后顺理成章留校,成为一名“最年轻,极会讲课”的教师。从1948年留校当老师开始算起,她已经在心理学这条道路上求索70余载;如果从14岁迷上心理学算起,岁月荏苒,已是80个春秋冬夏。三尺讲台杏坛耕耘,张厚粲整个身心已与心理学融为一体。


20世纪初,现代心理学由西方传入华夏大地,多位中国学子赴海外攻读心理学,后来成为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就是科学心理学鼻祖冯特教授的门下弟子。但在改革开放之前,心理学在我国一直属于冷门学科,一度还遭遇了被取消的“待遇”,学科发展经历了曲折。因此在旁人眼里,张厚粲那代研究心理学的人多少都有点生不逢时。但,无论是在心理学被视为伪科学被下禁令的艰辛岁月,还是在全社会重新崇尚科学迎来心理学事业发展春天的大好时光,张厚粲一直初心不改,凭借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只争朝夕的干劲勉力前行。


“假如能够回到18岁,我还会选择心理学。”不止一次,张厚粲在不同场合饱含深情说出这句话。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没有假如,张厚粲言传身教,用自己的传奇人生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年轻学子,鼓舞更多18岁的学子将心理学规划为人生的职业梦想。


厚积薄发不惧难


1960年,原归属于北师大教育系的心理学教研室升级为心理学专业,却只有“普通心理学”和“儿童心理学”两门课程。师资力量上,除了张厚粲有心理学专业背景,其余老师都是从教育学方向转过来的。这下可好了,心理学已经升格为一个专业方向,要给学生开设“实验心理学”“统计测量”“教育心理学”等专业基础课,却面临着没有教师可以授课的窘境。好几门全新的课,众多不同年级班的学生,异常紧迫的准备时间,换了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恐怕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学校提建议,要求补充师资力量或者缓些时候待条件成熟再推出课程。但谁也没想到,从她嘴巴里冒出的只有两个字“我来”。


尽管困难重重,但课程的效果却任谁也无法挑剔,几门新课保质保量按教学规范落实到位。1960至1965年心理学专业阶段性恢复,短暂而又宝贵的五年时间中培养出林崇德、郑日昌、孟庆茂和程正方等一批后来为我国心理学事业发展发挥中流砥柱作用的人才。


张厚粲当时还只是一名资历尚浅的年轻教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挑起这样的重担?“我就认定心理学会好起来,心理学恢复了我的劲头就很足,只要让我上课我就高兴。我一定要尽我的努力培养出一批好学生。”在她眼里,一切就这么纯粹简单。凡事用爱和真诚面对,顺境逆境平常面对努力前行,其他闲杂的人和事都且放在一边。


1965年之后,心理学被叫停了十几年,直到1978年才重新恢复大学招生。问先生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只语不言其中的煎熬,仿佛在记忆中把这段心理学被冰封的日子给删除了一般。她喜欢如数家珍讲心理学在华夏大地恢复重生之后的故事,将她认为那一代心理学人众志成城共谋发展的重要事件一一道来。


第一件事是1977年为全国各校心理学老师办了新中国首次实验心理学师资培训班,为第二年的课程恢复预热,进行必要的知识和人才储备。第二件事是在1979年全国心理学大会上倡议恢复心理测验专业,并于1980年5月办了一个心理测验培训班。第三件事是讲授实验心理学课程的难忘经历,张厚粲对上这门课的评价是“很不容易”。因为一些新知识她从未接触过,需要边学边消化同时展开教学工作。


谈及心理学在中国艰辛恢复发展历程中的重要事件,先生会铭记每一位老师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例如实验心理学的培训由陈立先生主持,荆其诚师兄对她的帮助,心理测验培训是林传鼎先生、吴天敏先生和她三人一起撑起来的,具体谁讲授智力测验、比纳测验和统计课都一一道来,而她自己,仿佛不是完成每项关键工作的顶梁柱,只不过顺道帮了点儿忙一般。


踏实做事,把事情做好,比什么都重要。在旁人眼里有着诸多困境和棘手的事情,张厚粲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犹豫花时间考虑到底该不该干的,唯一影响做决定的标准是能不能对心理学事业发展有益、是不是对学生成长有帮助。比如,她生了孩子刚过三天,就在医院上起了心理学公开课;比如她年过七旬之后还是每天风风火火日程排得比年轻人都满;比如她到了鲐背之年还像候鸟一样每年往返北京和珠海两个北师大校区好几次,给教师和学生指导上课……


“只要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张厚粲经常这样说。


成功从来不是平白无故从天而降!厚积才能薄发,踏实努力是通向成功最快的捷径。奋斗的过程练就了张厚粲手不释卷学习、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不仅如此,她也言传身教把这样的要求带到学生培养的要求当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学生,她对学习态度和投入程度要求极高,对于偷懒耍滑的行为绝对眼睛里不揉沙子。例如,刚入门的学生偶尔会心存侥幸惦记能有什么学习和研究的捷径可循,想着粗略设计个研究框架以请教的方式去套导师的建议,以为得到“高人指点”后再按照成熟的方案推进能少走很多弯路。但是,这样的雕虫小技到张先生那里能够得到的“待遇”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三下五除二把你问到毫无招架之力,另外一种是扫一眼便不再搭理让你觉得自讨无趣,灰溜溜告退。前者无异于当头棒喝被泼了一盆冷水,后者则是无声胜有声更为令人警醒,“北师大最难通过导师”的名号不是凭空来的,张厚粲的脾气和对学生做研究品行规矩的要求什么时候也没变过。学生在学习和做研究过程中遇到困难时怎么办?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顶多吐吐苦水“哀叹”几句自我安慰一下,然后便继续老老实实查资料、做实验、写报告。


粲然业绩名自远


改革的春风令国家各项事业发展进入快车道,也令已经到了知天命年龄的张厚粲终于可以意气风发大干一场。时不我待!必须争分夺秒找到心理学研究实践的突破口。1981年,她远渡重洋赴美国高校访学,了解国际上心理学最新发展动态,将适合我国国情和需要的知识带回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厚粲率先将认知心理学引入国内,带领团队将久负盛名的韦氏儿童智力量表应用于中国青少年测试,创建瑞文标准推理测验中国常模,编制《少年儿童学习能力测验》,研发中国儿童发展量表,等等,众多关乎心理学研究理论和实验的重要基础性工作在她的牵头主持下逐一落实。


在心理学研究中,实验和数据统计分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那时,这样的核心基础工作在课程和教材方面均处于空白状态,怎么办?奋起直追,赶紧把缺口补上!张厚粲积极向教育管理部门呼吁申请,调动各方力量推动心理测量学成为心理学专业必修课,将心理与教育统计测量工作纳入高考评价环节,并在各级各类人才选拔考试中科学应用。她主编心理与教育统计学教材,开设心理测量课,组织修订中文标准推理测验,使测验在我国广泛地应用和发展。在她的牵头带领下,《现代心理与教育统计学》《实验心理学》《心理学导论》《行为主义心理学》《现代英汉心理学词汇》等一本本著作接连面世,成为广大师生和从业者、爱好者遨游心理学世界的必备教材和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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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量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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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厚粲心理学文选》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心理学在中国快速发展,张厚粲以不同角色推动相关领域研究和教学工作高起步、稳发展,助力我国的心理学研究赶上国际发展步伐。无论是作为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主任、中国心理学会心理测量委员会主任、国家教委教育考试暨自学考试研究会副主任,还是在国际上当选为国际测验委员会(ITC)理事、国际心理科学联合会(IUPsyS)执委、副主席,还是担任国务院参事和全国政协委员,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心理学发展的大事小情。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全国首届教育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全国教育科学研究终身成就奖、中国心理学会终身成就奖、国际心理科学联合会艰苦卓越成就奖等各种奖项和荣誉接踵而至,随便哪一项都够让人一辈子在荣誉簿上养尊处优,但先生从来更看重的是手头的科研和教学工作。


“不在乎”是张厚粲的口头语,遇到困难不在乎,受到褒奖不在乎,待遇高低不在乎,在她眼里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为人处世坦荡豁达性格爽直,所以免不了个别情况说话“不分时间场合”,按照她自己所言:“我只认正确的理儿,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言语不周。”她喜欢推进研究项目,谈实验数据,从不在乎自己的头顶到底戴上了多少荣耀皇冠,但会经常很“俗气”地鼓励青年教师申报奖项。她会说,不要认为名分是虚头巴脑的东西,这些对开展后续工作有帮助,所以还是值得“浪费”点儿时间的。


从来没有问过先生在她所有的头衔和荣誉当中最看重哪一个,应该是国际测验行业协会“中国测评之母”的称号,再有就是中国心理学会终身成就奖吧。


师者爱生法自然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做一名教师,被众多学生称呼为先生,是学问,更是人生修行。

  

先生热爱三尺讲台,不管学生是什么层级、课程多长时间,她从来都是站着授课,按照先生的话说,教师讲课哪里有坐着的?站着上课才能精神饱满教学演示到位!已经到了鲐背之年的先生,现在还坚持给学生上课,“走入心理学”常年被列为北师大心理学院的开学第一课,这堂课让人反复听多少回还会感到特别“过瘾”。授课时,先生声音洪亮,娓娓道来,条理清晰、举一反三、剥丝抽茧、深入浅出,有理论、有数据、有故事、有情怀,带来理论联系实践的思考,给人启迪。讲台下的学生听到的是心理学的知识,感受到的是生机勃勃的能量,常会感叹:通透潇洒,大师风范!


作为张门弟子,有时会觉得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几乎每名学生或多或少都被这位油盐不进的神仙导师严厉训导过。后来,学生们都学乖了,学习研究出现疑惑时会自行组织小范围研讨,不会在还有提升空间的阶段就去找先生贸然提问。有时学生间的讨论被先生看到,她的表情往往是欣慰之中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淘气、得意,那意思像是在说:都知道踏踏实实好好学习了吧。


忘不了有一次原本与先生约好时间去讨论自己的阶段研究内容,结果站在办公室门口时听到先生正在大声批评另外一名学生研究思路跑偏,用功不够,于是赶紧临时调换不那么成熟的汇报内容。这时有一个学妹跟我说:“咱们老师批你最轻了,学姐什么时候给大家介绍一下经验?”


“经验就是多下功夫。你没看见老师这是杀鸡给猴看呢。”我随口说道。


没注意办公室的门什么时候打开了,只见先生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来了句:“嘿,没想到这只猴还挺聪明!”


这算称赞学生懂得努力还是提醒学生不许耍滑头?两者都有吧。先生很幽默,会用一种不那么像老师对学生教导的方式,看似随意地跟我们把道理讲明白。嬉笑怒骂间皆是学问,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最恨睡觉,浪费生命!”这是先生的名言。当学生们偶尔抱怨学业紧张、身体吃不消时,先生总会带着几分调侃的音调说:“累,什么叫累?是懒吧?”在先生门下求学,心理学专业素养之外收获最大的恐怕就剩下五个字:凡事尽全力;换成三个字就是:勿偷懒;换成一个字就是:拼。


对于已经毕业的学生,先生的一些举动有时会令人瞬间回到学生时代,例如她现在还会时不时给毕业生们留“作业”,并且还会检查研究进度,令人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敷衍。当然,每当我们一边“抱怨”先生不改本色下手太狠一边努力完成任务的时候,会感叹先生的苦心和慧眼,不得不说,那些“作业”确实像是量身定制,给出了绝佳的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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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厚粲(右)与本文作者谢军


师者,大爱无形。在学生眼中,先生是身先士卒的学界泰斗,是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灭绝师太”,是如师如母的亲近长者,更是不老传说奇女子,浑然天成心理人。不管是在读期间还是毕业之后,学生们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想着到先生那里念叨两句,一年一度的师生聚会,即便在外地的学生都会赶回来准时赴约,每次给先生准备的礼物很简单,一个是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再有就是不管如何艳丽也不及先生风采的一捧花……


先生,有缘做您的学生,真好!



原文刊载于《光明日报》2021年3月29日第11版;作者谢军,系首都体育学院副院长、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中国第一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2000至2005年师从张厚粲先生攻读博士

原文链接:https://epaper.gmw.cn/gmrb/html/2021-03/29/nw.D110000gmrb_20210329_1-1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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