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乐山先生1917年出生在一个教育世家。她的祖父卢木斋、外祖父严修都生于清朝末年。他们怀抱“教育救国”的理想,主张废科举、兴办新式学堂,努力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现代教育。卢木斋和严修都是实业家,他们几乎拿出全部家产兴办幼儿园、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其中,外祖父在家兴办的严氏家塾、严氏女学、严氏保姆讲习所及附设蒙养园(幼儿园的旧称);祖父在家兴办的卢氏幼儿园、卢氏小学,都是中国较早涉及幼儿教育的机构。她的母亲是严氏保姆讲习所的第一班毕业生,曾担任蒙养院教师,并开办过幼稚园。她的一位姑母和两位表姐都是幼儿教育工作者。
在祖辈的“教育梦”和家庭浓重的教育氛围影响下,卢先生从小就进了母亲和姑姑经办的幼稚园和小学,最后走上与母亲、姑母、表姐同样的道路,与幼儿教育结下不解之缘,成了一名终身的幼儿教育工作者。
我国学前教育事业的奠基者和开拓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卢先生正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童心理研究所进修。当她听到新中国成立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时,正怀有身孕。当时她的姐姐、妹妹已定居美国,她与先生却立即决定:毕业后就回国,要为新中国工作,要把孩子生在中国。
卢先生于1950年夏回国后,很快就接到时任北京师范大学保育系主任关瑞梧先生的邀请函,请其立即到北师大保育系报到。1952年全国进行了院系调整,北师大在保育系基础上,在教育系成立了学前教育专业,卢先生担任第一任主任直至退休,成为我国学前教育事业名副其实的奠基者和开拓者。
我们称她为奠基者,是因为中国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大学没有学前教育专业。在国内无法可依,卢先生只能借鉴苏联的相关资料摸索前进。很快,北师大形成了新中国第一个高等师范院校学前教育专业教学计划和以三学六法为主干的课程体系,并编写了全部课程的教材。不仅培养本科生,还为各省市培养幼儿教育急需人才。
我们称她为开拓者,是因为她带领学前教育同仁,不断开发学前教育新领域。
1954年,卢先生受教育部委托主编《幼儿园教育工作指南》。她组织本校教师、进修员、京津两地的幼教工作者共90余人共同学习、研讨,于1956年完稿。教育部领导认为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幼儿园教育指导用书,是学习苏联结合中国实际的具体体现,是理论工作者与实际工作者合作的成果,决定立即向全国幼儿教育部门印发征求意见。不料,各地意见还没收齐,1958年开展的教育大革命中,《指南》就被作为资产阶级方向的“白旗”被拔掉了。一年后,虽被摘掉了“白旗”的帽子,但始究未能正式出版。所幸由于《指南》在全国进行了大范围的意见征求,因而,大部分内容还是被很多幼儿教育工作者采用,这让卢先生多少获得一点心理安慰。1982年,我国学前教育领域招收了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已届65岁的卢先生被聘为首任导师;1985年,北师大又请卢先生负责招收学前教育研究生班,为培养我国学前教育高层次人才开辟了新途径。
在学前教育的科学研究领域,在20世纪50年代,学前教育教研室几乎没有进行过任何专题的科学研究。1959年开始,一些留苏的副博士陆续回国,卢先生抓住这个机会让这些老师带领我们四年级的学生学习科研方法,做小课题研究。进入60年代后,卢先生带头到师大幼儿园与教师合作,连续两年进行“通过自我服务培养4岁幼儿的独立性”和“通过游戏培养幼儿互助友爱”的实验研究。在缺乏现代科研方法和现代测量手段相关资料的情况下,她把这些实验研究视为一次自主学习和探索性研究:先提出假设,靠自己观察、记录的材料,进行整理、归纳,写出实验总结报告。这些科研报告把课题研究获得的幼儿表现特点加以概括、总结,提出如何采用相宜的方法施教的建议,供幼儿园教师在实际工作中参考。
在卢先生的研究领域,游戏占有突出位置。20世纪70年代末,她开始学习西方一些心理学家和教育家有关游戏的论述,翻译出版了《锻炼儿童思维的游戏》一书。进入80年代,她发现自己过去熟悉的蒙台梭利教育,在世界范围被肯定、否定的几次反复之后,又复生在世界舞台上。她不惜费时、费力、广泛搜集有关蒙台梭利研究的新资料,包括国内外的家人、朋友提供的有价值的资料,对这个曾风靡世界的意大利女教育家,进行了又一次深入、客观的研究,并写出了《蒙台梭利的幼儿教育》,客观、全面地介绍蒙台梭利的教育思想和方法,指出蒙台梭利经过长期的实验研究,提出了个人独特的见解,在幼儿教育改革方面作出了一定贡献,有很多值得我们参考和借鉴的内容,但也有不少地方是错误的,甚至是荒谬的。建议国内对蒙台梭利教育有兴趣的幼儿教育工作者,取长补短,洋为中用。
1987年,卢先生以70岁高龄正式退休,却又亲自挂帅,邀请北师大学前专业部分教师编写《学前教育原理》,试图借鉴古今中外有关教育理论和科研成果,并结合我国当前学前教育的实际,按照婴幼儿生理和心理的特点及其发展规律,请老一代学前教育工作者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教育建议。《学前教育原理》分12个专题阐述学前教育的基本问题,结构和章节内容与苏联模式的“学前教育学”相比,有很大突破。
90年代,卢先生兼任全国妇联副主席期间,创建了“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并任首届会长及主编了《中华家教》,在全国范围内开创了儿童教育领域的家庭教育研究。组织了一批儿童教育专家、学者和有经验的教师,共同编著了《城乡婴幼儿教育指南》《家庭优生、优育、优教知识》《小学生家庭教育丛书》《中国学前教育百科全书》《中国女性百科全书》等著作。她在低幼儿童层面家庭教育的出色研究与传播,被全国妇联、国家教委授予“全国家庭教育工作园丁奖”;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向她颁发了“全国有突出贡献的儿童少年工作者”称号和“热爱儿童”荣誉奖章,全国妇联赠予“在20世纪中国妇运史上记载着您创造的辉煌”奖盘。
2002年8月,《卢乐山文集》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先后获“第四届中国内藤国际育儿奖”、第三届“老教授科教工作优秀奖”;2007年卢先生90岁华诞时,由北京蒙台梭利教育科技中心授予“终身成就奖”荣誉称号;2009年被北京市市委教育工作委员会评为“首都教育六十年人物”。
深耕在一线的践行者
我们称其为践行者,是因为卢先生一直在教学第一线耕耘。1950年她刚到北师大任教,就一人教三门专业课。1956年我们这一届同学入学后,从一年级开始,就由卢先生给我们主讲《学前教育学》。那时还是全面学习苏联时期,虽然她指定的参考书是苏罗金娜的《学前教育学》,但她在教课中不是盲目地照搬,而是结合她在国内外所学的学前教育理论,结合自己任幼儿园教师积累的经验,客观地介绍国内著名幼儿教育家的教育思想,介绍国外幼儿园如何尊重儿童,在日常生活中让孩子有自由选择机会等做法。在学生们听来,不仅理论紧密联系实际,而且开阔了眼界。我国改革开放后,有不少人对苏联的教育理论全盘否定,她不跟风,而是冷静、客观地分析,认为20世纪50年代学习苏联的教育理论,对我国学前教育起过促进作用,并总结出苏联学前教育理论中,哪些方面是可取的,值得我国学前教育学习,哪些是不可取的。当时来华的两位苏联专家都强调“苏联的教育理论是唯一正确的”,全面否定西方的教育理论。她当然是不能接受的。她指出:我国的幼儿教育界也曾一度全盘否定西方的教育理论,否定1949年前自己的教育理论和经验等倾向,这都是错误的。对有些人在学术问题上轻率否定、肯定,缺乏严谨的科学态度,卢先生一直持反对态度。这就是她一贯的学术风格,彰显了一个正直学者的风范。
在其任职学前教育教研室主任的几十年中,对教师的教学大纲和讲义,她均认真审核。记得20世纪60年代我开始讲授“儿童文学”课时,曾提到如何让幼儿掌握作品的主题思想。卢先生阅后认为不妥。她从幼儿逻辑思维水平较低的角度指出:主题思想是对一篇作品的概括,是抽象的概念,幼儿恐难真正掌握。后来,我在指导学生做毕业论文时,研究过幼儿理解文学作品的特点。研究结果证实:卢先生指出的问题确实是值得重视的。卢先生这种严谨、负责的治学精神,让人心悦诚服。
“活到老,学到老”,是卢先生的座右铭。她92岁学会使用电脑,95岁学会用ipad ,97岁会用微信与家人和朋友传递信息。在一位博士生帮助其写“口述史”的过程中,她以93岁高龄,自己动手写了8万字的史料。她70多岁的时候,张雪门先生的学生编辑了两大本《张雪门教育文集》,请卢先生给写序言。她在燕京大学学习期间虽然学过张雪门的教育理论,但时间已隔40多年,只能再次学习两本文集,重温张雪门的教育思想。尔后撰写出涉及“张雪门先生其人”“张先生对幼儿教育的主张”“张先生对幼儿师资的培训”“张先生的《幼稚教育行为课程》”等洋洋8千多字的文章。本来可写成一篇通常的序言,卢先生竟把其当成了一项研究,写成一篇很有价值、分量厚重的长篇序言。此文后来在“张雪门先生诞辰105周年幼儿教育思想研讨会”上发表,接着又在许多会议上介绍自己学习张雪门教育主张的心得。卢先生的许多专著、译著以及主编的大型工具书,大都是在她近70岁至90多岁期间完成的。她所践行的不只是“活到老,学到老”,我认为还应加上一句:研究到老,工作到老。
爱人者,人恒爱之
卢先生是具有大爱之人。她在燕京大学学习时,本应该在校内的附属幼稚园实习。但她看到本校院内的幼儿大多是大学教师的子女,在幼稚园受到良好的教育,过着愉快的生活,而校外成府街上有些贫苦人家的孩子,整天在外边闲游、打闹,无所事事,身上很脏,有时见了人还说些脏话。她感觉燕京大学墙里和墙外差距太大了,她决定和一位同学一起,在燕大附属幼稚园之外,另办一所幼稚园,作为自己的实习园地。这个想法得到了指导教师的同意,并给予了物质方面的支持,办起了一个免费的半日制幼稚园,使燕京大学大墙外几十个贫穷幼儿,有机会受到了一段难得的良好教育,显示了她对下一代博爱的胸怀和美好的师德。1966年上半年,北师大教育系曾到山西临汾农村进行较长时间的教育调查与实践。卢先生与我们同行,她又带领我们在所住的村子里办起了一所幼儿园。先由我们老师任教,然后手把手地教当地的女青年学习怎样当老师。20世纪70年代,大学曾实施开门办学,经常下乡,每到一处,只要有时间,卢先生就会与师生一起,培训当地的农村幼儿教师。只要有机会,卢先生就要带领我们为基层的幼儿教育做些有益的工作。
卢先生一生有许多挚爱的同学、朋友、学生。她在燕京大学上学,在成都树基儿童学园和四川省立成都幼稚师范学校工作期间,与她的许多同学、同事都保持着终生的交往。她在树基儿童学园的亲密同事兼朋友中,有两位也与我相熟。一位是原西南师范大学俞锡玑老师。她一生未婚,是我国学前教育资深专家,与卢先生感情甚笃。几十年间,卢先生于每年2月1日都要给其过生日,从未间断,直至俞老师过世。另一位是从北京市教委退休的、已过95岁高龄的胡润琴老师,她与卢先生有72年从未间断的友谊,是一直互相关照的密友。
在纪念卢先生百岁纪念画集《乐山集》中,学前教育专业各届校友发来的充满深情厚意的献词、献画,反映了他们对卢先生一贯关爱学生的感激,是对卢先生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热爱。对没有教过的学生,卢先生同样给予关爱。在20世纪70年代的“文革”期间,系里打破专业、年级界限混合编组时,她认识了不少外专业的学生。对有困难的同学,卢先生同样无私地伸出援手。如藏族学生次旺俊美(曾任西藏大学第一届校长)毕业回藏工作前,卢先生给其夫妇200元资助;一位汉族同学魏青平家庭比较困难,当其查出患结核病时,卢先生慷慨资助,让其能及时获得较好的营养。该生毕业回家后,她还继续给其寄营养品。卢先生这些善行,从未对任何人谈及,都是在其去世后,我们才从这些学生那里得知。
在我与卢先生相处50多年中,她对我们一些仍在其身边的学生兼同事的关爱事迹数不胜数。她年过90岁,还把我们的生日记录在册,每年都要按月在她自己家给大家过生日。对我个人来讲,一生不能忘怀的事情,是我1960年困难时期,生第一个孩子时,住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卢先生竟然只身一人,提着全家一个月的鸡蛋来看我,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对待自家的保姆,卢先生也充满关爱,北师大教师每年例行体检时,卢先生一定给保姆出资让其和教师一起体检;保姆每年回四川探亲,费用均由她全包;保姆生病住院动手术,费用亦由她全部支付;有一次保姆粗心,将其家中祖传的清代乾隆年间的青花瓶打碎,卢先生极其淡定,一句抱怨的话都未讲。其宽厚的品格让人敬佩不已。2017年上半年,卢先生得知中国下一代教育基金会成立了一个“关爱启蒙者——流动课堂”讲师团,专门为贫困和少数民族地区培训幼儿园教师,即慷慨解囊,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10万元,捐助给广西河池地区幼儿教师培训班,使9个民族11个区县的500余名幼儿园园长和骨干教师得到一次学习的机会。卢先生的大爱已从北师大惠及祖国的边疆,已从对个别人的关怀,惠及广大幼儿教育事业的接班人。
直到临终,她还是为国家而看淡自己的生死。她觉得自己的病已不可治,多次要儿子去求大夫停止救治措施。一次我去看望她,她又求我去找大夫说:别再治了,别再浪费国家资源了。语气恳切,感人肺腑。而且,已于去世前两年立下遗嘱:去世后,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遗体捐献给北京协和医院作医学研究。高风亮节,贯彻终生。
现在,卢先生已经仙逝,但她对学前教育事业的忠诚,她为人做事的美德,将永远留在后人心中。她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是她言传身教,为学前教育专业培养了一大批终身从事学前教育的后继者。仅就其直接领导下的北师大学前专业教师来讲,个个都如她所望,终生献身学前教育事业,个个都有自己的专业特长,几十年如一日地恪尽职守,踵足恩师,为全国各地输送了一批批学前教育专业人才。在20世纪90年代 ,以卢先生老学生为主体的北师大学前教育教研室,先后获得“全国巾帼建功先进单位”“北京市模范集体”的称号。
卢先生与世长辞5个月前举行的 “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成立 65周年暨卢乐山先生百岁华诞庆典”中,卢先生的即席答谢辞,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遗言(摘录):
“今天承蒙诸位祝贺我的百岁生日,我确实受之有愧。回顾我的一生,无论是在学习方面,还是在工作方面,都曾有过非常好的时机和条件。但是我并没有作出应有的贡献。我受到的恩惠很多,我得到的帮助很多,我获取的很多,但是我付出的太少。我应该感恩,同时还要学习。不但要学习知识,更要学习做人。我要活到老,学到老,不学到老,没有资格活到老。
65年来,虽然经过了风风雨雨,但始终是在不断革新,不断发展。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今后我们的条件会越来越好。有国家的重视,有社会的支持,现在更有很多年轻的朋友们加入到我们这个队伍中来。我相信,只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同心协力,今后一定会作出更优异的成绩来。”
让我们牢记恩师的遗言,脚踏实地,献身学前教育,无愧于卢先生的在天之灵。
作者系卢乐山先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