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这40年,是中华民族复兴进程中的“黄金时代”,也是很多人得以改变命运的“黄金时代”。40年前,也就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全国统一招生的第一年,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32名男生、8名女生,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北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年龄参差、经历各异的他们,组成了中文系1978级3班。站在改革开放的肩膀之上,他们承前启后,亦师亦友;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茁壮成长,他们于国于家,非脊即梁。作为北师大人,他们炽烈的青春记忆,反映了新时代所蕴含的向上能量与无限生机。
今年,这批和改革开放同步成长的学长们,自发编印了一本班书《岁月静好,情意悠长》。就让我们走近1978级3班,用心聆听他们的青春声音、大学故事吧。
《岁月静好,情意悠长》书影
周星:四十年的闸门一旦打开,悠远的岁月都绽放开花朵。大家生平头一回为本科老同学而写作,充满了几十年的岁月记忆和情感留存。老大不小的人们,也许第一次抒发心底的眷念,第一次将同学的襄助付诸笔端,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竟然经历过如此的相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彼此之间居然是这样的充满怀念。人生无常,情谊不变!汇集成书就等于是我们将那段罗月镌刻成一枚坚硬的图章,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郑重地盖上鲜红的印记。而新的起点,也可能从此开始。
七八级3班参加《城南旧事》电影拍摄
初识门庭
朱小健:师大的校园,1978年10月初见。教二楼旁的东门,是大家进出校园最常走的门,门外那条路边,两条水沟伴着两排钻天杨向北而去。“22路开往前门,请先下后上”是201教室无论什么课都有的旁白背景音。新一、新二、饭厅、水房、主楼、泳池、4783,无论男女都曾出没。
胡和平:现如今师大的男女比例据说为1:3,当年女生可绝对是“珍稀之物”。中文系78级三个班共120人,每班40人,女生各8个,男女比例达4:1,硬是把当年辜鸿铭的理论倒转了乾坤。数量少质量就高,这个相对真理在我们班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邱希淳:那时一日三餐用饭票,白面馒头、一勺菜、一碗玉米粥,另外有窝窝头放在外面排队取饭,标配是随便取,每周只有一次见到白米饭。别说窝窝头,就是白面馒头,C兄也觉得难以下咽,并且没吃米饭就像没吃饱。好在他和D兄属于带工资上学一族,有条件开小灶。坐22路公共汽车到缸瓦市买煤油,到北太平庄买点肉和菜,或者用粮票换鸡蛋,周末一煮,闻着那叫一个香。
刘超英:刚进师大的时候,食堂还是大锅饭的吃法,各桌的饭菜都事先摆好,各班分几桌,下了课大家围着桌子站着边吃边聊。后来改成了吃小灶,各买各的,但是同学围着桌子聊天的传统却仍然保持了下来。我们这桌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有时是谈刚刚上的课,有时是谈正在读的书,似乎永远谈不够。
赏心乐事
彭迎:那几年国门初启,风气渐开,讲座上介绍的是西方文学、交响乐,看的电影话剧有《红与黑》《猜一猜,谁来吃晚餐》,从书店抱回来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一下子接受了那么多新鲜玩意儿,大家好像喝高了似的晕乎,急于宣泄。看见图书馆前怒放的迎春,我们就给起了个西化的名字,叫“愤怒的青年”。晚上在藤萝架下乘凉,陕西的老党忽然诗兴大发,朗诵起“活着,还是死去”的千古名句,北京的超英冷不防绕着他翻起了跟头,用行为艺术来抗议他的深沉。刚入学时我们的娱乐生活还很传统,文娱委员组织大家唱的都是《十送红军》《新四军军歌》这类红歌。后来就慢慢变了,交谊舞在校园流行起来。新年联欢会大家起哄,逼着三十多岁、老成持重的班长和书记跳舞,于是两个大男人拉手搂腰,一脸严肃,“夸夸夸”地走起了正步,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乐得大家前仰后合。中文系的人喜欢舞文弄墨,我们办了一个壁报,展览众才子的大作。有个男同学写了一首情诗,在诗里咬牙切齿、爱恨交加地冲着他的意中人发泄了一通,尽管颇有“五四”加现代派诗风,但大家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种火辣辣的披肝沥胆,都被他吓了一跳。这个可怜的先锋派走得太快了,以致曲高和寡。
史礼心:沟崖之行,夜歇荒山残庙,自别有一番情趣。数峰笔立眼前,如魁梧武士作侍卫状;风刮松涛,竟似千军之雄吼;归鸟凄唳,恰似嫠妇之夜哭。此情此景,余等全未经也感慨至甚。虽体乏欲倒,然反为亢奋,起燃烟卷,漫话古今,深谷残庙夜话之状,归校犹历历在目。
张凤有:难忘1981年3月20日足球之夜的狂欢游行。那天晚上在阶梯教室观看中国足球队与沙特队比赛,中国队0:2落后,教室气氛紧张、压抑,经过顽强拼搏,中国队终于4:2反败为胜,现场一片欢呼。校园响起摔暖壶的“砰砰”声,同学们压抑不住兴奋,不约而同结队走出校园沿着马路向南再向南,春风扑面,边走边唱国歌,欢呼跳跃,经过西四、西单,沿着长安街,一直步行到天安门广场才尽兴而归。
邂逅相遇
邱希淳:F兄也是应届毕业生,高,帅,面部轮廓分明。爱读书,尤爱俄罗斯文学。有见解,善辩论;浪漫,有才华。他那时每两三天就会收到一封信,那是真正的情书,字迹清秀,有很多页。记得在闷热的夏夜,我们分享过他的情书。信中写每日每时的思念,写又读到什么好诗句,写她一定要考到北师大,写他们共同的老师。其实,他们的恋情,早已是我们宿舍的精神生活。第二年,那位女朋友如约考到北师大,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好像天然就是320宿舍的一员,参加我们所有的聚会和活动。
1980年放暑假,我第一次回家。从北京到昆明,路途太长,可以免费转车,中途下来玩一玩。同车厢有许多北师大同学,因为是学校帮助订票,所以同路线的同学便订到了一起。我一眼看到一个女生,心中不免赞叹“好漂亮”,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和她以及她的同伴们一起下武汉,走长江,游庐山,最后竟然去了他们的老家云南东川,还约她去了她入学前做小学老师的地方——金沙江边、云岭深处、野花盛开的拖布卡。
回到师大后,便痴痴地追。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去她的宿舍。只是想和她说说话,经常是看着她洗衣服。四年后,为了她我再次报考研究生回了师大。第五年她毕业后,我们终于结了婚。我其实是从偏远城市来的学生,胆小,与她的交往,打开了我与他人、与外部世界的真正联系。因为爱而无条件地接受,因为她而开始理解别人。我曾经写过这种感受:“因她,外部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同窗厚谊邱希淳:我们住西南楼320宿舍,上楼右拐第一间。一共8个人,四张架子床,分上下铺。冬天冷,有弱弱的暖气,晚上睡觉,门窗紧闭。听说隔壁宿舍曾为了夜里要不要开窗的问题,南北方的同学还有过激烈争议。而我们老少八人,四年相安无事,即使中间有机会搬出一两个人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换到别的宿舍。我想,今天的大学再没有这样年龄差别达一倍的老少同学了。
李正荣:1993年春天,我读博第二年,父亲来北京手术后,需要留下疗养。那时的我只有北师大宿舍的一张床,穷窘之状大概只有《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能理解。我不得不向当年3班的老同学们发出救急SOS。
老同学们的应答比今日999迅捷得多。很快有救命的消息传来,有个同学说他的二舅有一处空房子,月费只90元。我这里说“月费”,而不说“月租”,是写实,当时根本没有房地产概念,单位分房,有房则是公,空房子也不敢言“出租”,只能说借给亲友。所以,同学叮嘱我:二舅是借房子给亲属临时用,二舅来的时候,千万叫二舅,甭提房费。入住的时候,二舅的房子基本是空的,而隔着长安街就是光华里,是另外两位同学家。所以,我缺什么就到他们家中去拿。
桃李情深
赵晓笛:当年北师大中文系的一些老师给我印象很深刻,启功先生是其中一位。我珍藏着一副他老人家给我的题词。
启先生在绘画、书法、诗词、鉴别、史学、民俗等诸多领域都成就非凡,因而前去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为了求字。传言,因向启先生求字的人实在太多,启先生在宿舍门口挂“免战牌”,上写:“大熊猫,病了,请勿干扰。”以此婉拒贸然来访者。然而,我们毕业时,许多同学登门求字,启先生都热情接待,还根据每个学生的毕业去向,选择不同内容的题词,加以勉励,足见先生对78级学生的厚爱。
还记得,在问明我将去绍兴任教之后,启先生提笔写下《礼记·学记》之语,指导我教书育人之道:“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他勉励我自强不息,当一名称职的教师。
李军:启先生在给我的赐字上落款“启工”。我很诧异,问为何不用“功”而用“工”?先生纵怀大笑:“你是军,我是工,工人对军人嘛!”此情此景,宛在目前。
启功先生为中文系七八级3班毕业生题字
陈仕持:韩兆琦老师住在小红楼,我至今记得他单独为我补课的情形。韩老师就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对着我一个人侃侃而谈。他告诉了我朱东润先生的主张:学古代文学,先熟读《资治通鉴》,从熟悉社会历史入手再切入到文学。接着,他谈魏晋时期的社会情势,谈魏晋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谈魏晋仕子的傲气与怪癖……越谈越来劲。谈话间,他的公子催他:“爸爸,吃晚饭了!”“等一会。”过了一会儿,第二次催,他又答:“你们先吃。”我很是过意不去,老师仍兴致盎然。临走前,他又站起来从书架上找出两本书给我,免去了图书馆借阅手续之繁。有一本书里录有鲁迅的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这是韩老师指出的必读篇目。等我走出小红楼,已经九点半了。韩老师一对一地义务教学,一讲就是三个小时。这,便是师德。
胡和平:邹晓丽老师是古代汉语专业的“三老三少”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女老师,苗条、挺拔、精神,白净的脸上一双明眸大眼,时常挂着笑意,听说还是学校某个田径项目的保持者。
可上课不久,大家就发现她的手好像有什么问题,两只手都是蜷缩着,伸展不开,又捏不紧,拿粉笔都很吃力,走路也费劲。所以很快就有学生用自行车接她上下课,帮她拿那一大摞学生作业。后来知道,她那是比风湿病还严重的类风湿,是一种很疼的骨关节病。再后来看到她的《生活是严峻的,也是公正的》等自述文章,才知道了一些她的经历。而我们当时在课堂上看到的只是她轻松的笑容,以及自榜其居为“认淡小窠”的淡然、释然。
邹老师讲课爱举《红楼梦》的例子。有一回,她不经意地说起一首 《卖花歌》,“春风潦草,花心懊恼,明朝又叹飘零早”。这首山野市井的无名小曲,从远处,从天上,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飘过来,以它那独有的,杂糅了美好、迷蒙、哀怨与无奈的情绪,就此在我感觉里和邹老师的影像叠印在一起。
原文刊载于北师大校报第428期第03版: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