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1979年4月下旬的一天。
那是个星期天,团支部和班委会组织我们全班同学到颐和园春游,我们宿舍的8个人来到了久闻大名的石舫。我们从船尾登船,穿过中部的船舱,径直站在了宽大的船头甲板。放眼望去,颐和园春光明媚,昆明湖澄澈秀美。这时,只有16岁的既是全宿舍也是全班最小的小邱,不失时机地按下了手中相机的快门,抢拍了我们宿舍的第一张集体照。这是一张略呈仰角的人物近景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石舫古色古香的高大船舱,主体是我们基本处于一排的七个人的上半身。照片的生动之处,是我们每个人清晰真切的面容:笑者三人,思者一人,兼而有之三人。左数第一人是老陈,当时已经31岁了。他圆圆的脸上既有发自内心的笑意,又有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是在沉思。
是在牵挂农村家中年迈多病的父亲、辛苦操劳的爱妻、仅有3岁的女儿和刚刚出生的儿子?还是在品味自己坎坷的入学之路?老陈“文革”前是老高三的学生,上大学前在湘潭老家任中学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他去县上报名,由于某些原因,他遭遇了一场“料峭春寒”。第二年,他终于毫无障碍地以优异成绩考入了京城。他的这段传奇,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时,被中央电视台 “见证”栏目采访和播映。
左数第二位是来自梧州的老崔。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来自两广。上学前他在一家生产 “六六六”的农药厂工作。可能是由于农药剧毒的熏呛,使他的个子较矮,照相时为了使自己不被遮挡,他的一只脚聪明地站在了侧后一点的船舷上,于是他就比我们每个人都高出了一个头。你看,他笑得多么开心。
二老张位于左三,凝思中透着微笑,显得沉稳淡定,胸前的北师大校徽引人注目。他的左手正轻拢在老陈右肩的肩头。他上学前是天津某厂矿的一所子弟学校的老师。
左四就是我了。“文革”前我是老高二的学生,1969年下乡至新疆芳草湖农场。照片上我微微扬起的下颌与远眺的目光,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的右侧是老党,朴实的脸上绽放着憨厚的笑容。他来自扶风县的农村,上学前是务农还是当民办教师我知道得不很清楚,但可以想见也是经历了不少艰辛与磨难。
左六、左七就是年轻帅气的小刘、小李了。小刘沉思,小李微笑,恰成一个“二元并立”。他们一个是京城外交官的公子,一个是佳木斯工人的后代。我原以为应届生的经历比较简单,考大学是自然而然的事,其实不然。就以画面上未能出现的小邱来说,他来自昆明的一所中学,据说高考报名时也曾因家庭问题而费周折,但毕竟时代不同了,他也终于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是的,77、78级大学生的最大特点亦即亮点,应该是他们坎坷磨难、丰富多彩的入学经历和人生命运,以及上学前遍及工农商学兵等各种行业的身份。我们宿舍的情况,不过是当时高校成千上万个“细胞”中的一个细胞的结构而已。我们兄弟班级二班的一个学友这样写道:“我们班40个人,除台湾,哪个省都不缺,工农兵学商,哪个行当都不少。”年龄悬殊,阅历各异。这种奇特的班级结构,在中国当代教育史上是空前的,相信也是绝后的。对于这颇为特殊的两届大学生在入学前与毕业后个人景况所发生的悬殊变化,人们总爱用“知识改变命运”予以总结和评价,而我的最大感受却是时代决定命运。试想,如果没有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与发展,怎么会有高考制度的恢复和入学者人生命运的转折?
春游回来的当晚,作为中文系学生的练笔,我写了一首名为《开船吧,石舫》的诗歌,通过对石舫开航的呼唤,表达了期待饱受磨难的国家、百姓在新时期乘东风破万里浪的真情实感。几天后,当这首诗在班级墙报《晨曦》上登载出来时,我发现同期刊登出来的其他同学的稿件中,有多篇作品的作者和我一样,对时代的春天进行了咏唱。宿舍的老崔以诗歌《我要大声地呼喊》相和,二老张也写下了《扬帆》一诗。
集体春游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珍藏着这张宿舍合影。如今,我们宿舍老字辈的已基本退休,但仍在为单位、为家庭、为儿女发挥着余热。中字辈和小字辈的,正在各自岗位上肩扛重任、担当栋梁。当你看到这张老照片时,你仍会强烈地感受到那个时代扑面而来的浓浓春意。在当今时代面临着又一个新节点之际,“开船吧,石舫”的呼唤与期待,仿佛正从我们笑与思的表情里升腾而起。
原文载于北师大中文系1978级3班自发编印的班书《岁月静好 情意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