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小传
王宁,1936年生,浙江海宁人。语言文字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1954年至195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本科,1961年至1964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文字训诂学研究生。1958年起任教于青海师范学院(今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等。1983年调回北师大任教。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汉字与中文信息处理研究所所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等。领衔研制《通用规范汉字表》《基础教育用汉字部件规范》《印刷楷体字字形规范》等多种国家语言文字规范。著有《训诂方法论》《古汉语词义答问》《训诂与训诂学》(以上与陆宗达合著)、《〈说文解字〉与汉字学》《训诂学原理》《汉字构形学导论》《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餐桌上的训诂》等,主编《古代汉语》《训诂学》《汉字学概要》《中国文化概论》等教材,《辞源》(第三版)修订主编之一。
“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汉语教师团队合影,前排中为王宁。
王宁(中)与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陆宗达(右)、曹述敬在一起。
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王宁是章黄之学的当代传承人之一。
“章黄学派”是现代中国学术史上一个重要的学术流派。在新旧文化激烈撞击的年代,章太炎、黄侃既是革命者,也是传统学术的捍卫者、传承者。对他们而言,“革命”是本色,“学问”是底蕴,其精神的内核是爱国、科学。因为爱国,他们才能在逆境中肩负起“继往圣绝学于未来”的文化使命。因为崇尚科学,他们才会运用现代理论方法大胆创新,承上启下,成为中国现代语言文字学的重要奠基人。
王宁对章黄之学的精神实质有深刻理解,尊崇、信守师承,但没有门户之见,师古、存古,但不泥古、复古,坚守传统文化的立场,但不保守、封闭。数十年来,她立足于汉语汉字的特点,沟通古今,融通中西,兼容文理,使章黄学术在新时代有了崭新的发展。
步入学术殿堂
1936年7月,王宁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曾任胶济铁路工程师,精书法,通英语,教她读过《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王宁先是在青岛入读太平路小学,又到圣功女中(今青岛七中)读初中,1950年转到北师大附属中学。那时的王宁,能跑善跳,爱好体育、芭蕾;迷恋数学,擅长语文。因为成绩优异,1954年她被保送到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1958年大学毕业,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召唤,她报名支援边疆,被分配到青海师范学院(今青海师范大学)。她本想教文学,但因为普通话说得标准,被分到了汉语教研室。青藏高原的生活是艰苦的,工作的艰辛更是一言难尽。
1961年,王宁考回母校读研究生,走进章黄弟子陆宗达先生的课堂,跨入了传统语言文字学的学术殿堂。在《我与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一文中,王宁回顾了步入专业的艰难历程。点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系联《说文》,读注疏,学音韵。除了这个学科的艰深晦涩,她还要承受思想上的挣扎。作为一个充满现代意识的青年,她惶惑,自己钻研的学问到底有无存在的价值?古代文化积淀如此深厚,她到底能继承多少?还有可能、有必要往下传吗?她一边刻苦学习,一边认真思索,寻求答案。因为求知若渴,因为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困难和困惑并没有让她失去学习的热情。她在冷板凳上坐下来,一天十几个小时,慢慢从枯燥、单调中找到了乐趣。她发现,古人并非遥不可及,古今不是隔绝的,词义是古今贯通的,现代汉语里几乎没有一个词不跟文言文发生关系,这让她喜出望外。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如果得其理、明其法,就能提高读书的效率。黄侃有言:“夫所谓学者,有系统条理,而可以因简驭繁之法也。”她深刻体会到,从语料中把握现象,经由现象分析总结本民族语言规律,再把理性认识放到普通语言学中去对照、检验,这是一剂良药,可以摆脱盲目阅读材料带来的烦琐、重复。
1964年,从读书中找到了乐趣的王宁,一边沉浸在学有所获的快乐中,一边面临毕业抉择。想到在青海遇到的挫折,她很想留在北京照顾母亲,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还是决心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于是返回了青海。那时候运动多,王宁经常下乡。每次下乡,她总会偷偷带着古籍或是音韵学卡片,一有空就拿出来温习。房东大娘让小女儿悄悄在她的油碟里加两根灯捻儿;遇到艰苦的农活,队长悄悄把她拉出队伍,嘱她在家念书。这些淳朴、善良农牧民无私的帮助,让王宁的心安定下来,她暗自发誓:“如果有一天,我还能从事自己的专业,我将去其艰涩,求其平易,让它尽量贴近普通人。”
这些普通人的呵护,也让王宁对“章黄学派”所弘扬的民族大义有了更深切的共鸣和认同。“语言的意义实际上控制着语音形式和书写形式,其中蕴积着几千年民族文化的内涵,本身又有许多饶有趣味的发展规律,实在太值得深入研究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固然要求得经济的发达,然而失去自己的文化,精神便无所依托,这才是真正失去灵魂。”她对师承从有所怀疑到坚定信心,由自发到自觉,由理解到信服、尊崇,面对先行者对未来的召唤,她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坚定不移地踏上了继往开来、守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根脉的学术道路。
传承冷门绝学
1979年,王宁被借调到当时的文化部工作。那时,她已在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工作了七年。在陆宗达的鼓励下,王宁决定尽快回归专业。就在当年,她重返青海师院,开设训诂学课程。后经多方努力,1983年王宁正式调到北师大中文系任教,担任陆宗达的学术助手。多年的学习和教学经验使她深知,对于古典文献的熟稔,现代人显然无法超越古人,但她坚信,“一切宝贵的遗产,如果要想传播下去,都必须适应当代人,因而必须在理论方法上与现代接轨”。在陆宗达看来,古汉语的一个字、一个词、一个义,绝不是孤立的,他的胸中装着一个先秦古汉语词义系统的宝藏。王宁从老师那儿接受了丰富的古代文献语言文字材料,并在他的启发下对传统文字训诂学的理论、方法进行了思考。回到老师身边,她很快遵师嘱,将自己读研究生时请教陆先生的记录进行整理,以更通俗易懂、便于与现代语言学对话的语言,对老师思想进行诠释和解读,写成几篇文章,集成1983年出版的《训诂方法论》。
十年后,这本书吸引了在读大学的我。为了顺畅阅读古诗文,我在图书馆阅览室逐一翻阅训诂学教材,惊喜地发现了这本小书:《训诂方法论》,陆宗达、王宁著。书的内容很专业,行文却是如行云流水,让人耳目一新。著者以简驭繁,总结出“以形索义”“因声求义”“比较互证”三种主要训诂方法,言简意赅地揭示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先秦字(词)的意义关系世界。一口气读完,我竟生意犹未尽之感。这本看起来不那么厚重的书,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思路清晰,用例新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些例证,至今难忘。比如“遇”“偶”“耦”“隅”等同源词,音近义通,无论表示“相遇”“相匹”还是“同耕”“墙角相交”之义,都有“两两相合”的词义特点。就这样,这本书使我跟王宁老师结缘。从1995年到2001年,我在北师大跟随她攻读硕士、博士学位。
在我读书期间,老师们不约而同地讲到一个笑话,20世纪80年代在某地召开训诂学会议,有人误将“训诂学”说成“训话学”。莞尔之余,我能隐隐体会到,在历经近40年的断裂之后,训诂学这一冷门绝学,愈发鲜为人知的落寞处境,以及亟待复苏的紧迫感。
训诂学是追根溯源的工具,是通往中国古代文化的桥梁。具体说来,训诂就是疏通字词,消除因时空阻隔带来的古语方言障碍,使现代人阅读古代文献像川河一样畅通无阻,“古今如旦暮,别国如近邻”。
在训诂学的重生与复建、发展进程中,《训诂方法论》别开生面,率先提出“训诂方法科学化”的主张,在当代训诂学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学界给予此书很高评价,称其为“当代训诂学理论的开创著作”。何九盈在《20世纪的汉语训诂学》一文中说,“迄今为止,这是唯一一本专讲方法论的训诂书”。
王宁清楚地认识到,训诂学使人感到玄奥艰深,不敢问津,感觉难懂、难学,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无论是作为“学”,还是“术”,传统训诂学经验性的东西太多,缺乏系统、透彻的理论、方法。在陆宗达去世后,她继续完善理论训诂学,推动这一传统学科的现代化。1996年,《训诂学原理》问世。这是一部阐发训诂学原理的力作,厘清了训诂学与相邻学科的关系,阐发了训诂学自身的理论体系,指出训诂学“奠定了汉民族语言词义学的基础”,在语言学领域应当与汉语词汇学、语义学衔接。此书从理论上清理训诂学概念,如厘析字与词的关系,分析“反训”等术语,清晰严密,可谓的论。这本书还以相当的篇幅,论述训诂学在几个重要领域的应用,如《辞源》修订,离开训诂学就难以完成。
2023年,《训诂学原理(增补版)》面世,距离初版已经过了27年。此书系统论述了基于训诂学的汉语词汇语义学,再次强调意义是最具有民族性的语言要素。增补的28篇文章,体现了她多年来在理论训诂学创建方面的新思索和新发现。汉语的特色是特别重意义,汉语词汇语义学的发展和完善,必然依靠训诂学的成果。基于对结构主义、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等语言学前沿理论的了解,她坚持“走适应汉字汉语特点的自主创新之路”的学术理念,一心要把训诂学这门有特色的古老学问激活,使其在当代语言文字学中找到恰当的位置,既能与现代语言文字学前沿理论研究平等对话,又能有效应用在语文教学、语言文字规范、辞书编纂、传统文化传承等领域。
训诂学以词义为中心,汉字学以字形为对象。在文字学方面,王宁从《说文解字》中发掘出“小篆构形系统”,并由此创建了以描写为主的“汉字构形学”,展开了汉字史的系统研究。汉字构形学上溯甲骨文、钟鼎金文、东方五国古文,涵盖出土汉简隶书以及宋代刻版、辽宋石刻等实用文字,运用基于“六书”生发的11种汉字构形模式,分析描写汉字在不同时段的共时使用状态,重新描述汉字的历时发展过程。2001年《汉字构形学导论》一书出版,其影响力辐射至汉字规范、识字教学、对外汉语等应用领域。同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王宁接替师辈投入语言文字标准化和国际化之中,参与汉字形码审定、汉字部件规范研制、汉语平衡语料库建设、简繁字自动转换设计、科技名词汉译等工作。21世纪初,《通用规范汉字表》《古籍印刷通用字规范字形表》《中文信息处理用GB.13000字符集汉字部件规范》《常用汉字部件规范》等一系列标准的发布,无不凝聚着她的才智和付出,她还为此撰写了多篇理论文章以回应外界的关注。
通过理论创新和系统构建,王宁促成了训诂学和汉字学这两门学科的现代化转向,同时在研究方法和手段上,也使这两门学科实现了现代转型。长期以来,整理古籍资料的办法主要是跑图书馆,手工做卡片,既费时费力,又难以做到全面、精确。王宁以其敏锐、超前的眼光,于1993年就在北师大创建了“汉字和中文信息处理研究中心”,将冷门、古老的学问和热门、现代的工具联结在一起,成为我国最早使用计算机技术进行古汉字与古汉语研究的学者之一。王宁率领的团队使用数字化手段推进传统语言文字学研究和发展,完成数字化《说文》学、碑刻典藏与楷书实用文字整理、“中华大字符集创建工程”“甲骨文拓片资源库与原形字库及其检索系统”“历代碑刻与手写文字数字典藏和属性描述”等大型数据库项目,创建小篆、甲骨文字库,建立“数字《说文》研究平台”,研制出《超文本〈说文解字〉教学科研系统软件》等,真正实现了信息时代的“数字汉字学”。古文字以多种创新方式走进信息时代,被赋予新的生命活力,也使传统文化更好地融入现代世界。
近年来,由王宁领衔的北师大古代汉语教师团队,因成绩卓著获评“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中国传统语言学现代化科研创新团队”等荣誉称号。
走出象牙之塔
尽管王宁专注于创建理论训诂学,但她一直没有忘记多年前的誓言:“去其艰涩,求其平易。”她很清楚,“对于社会科学来说,普及是忽视不得的。一门学科一旦走入‘象牙之塔’再也走不出来而与社会隔绝,离死亡也就不远了”。只有被现代人接受,训诂学这一冷门学科才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她深知,普及绝不意味着把学问庸俗化,只有经过研究,去除繁冗,撷取精华,才能向社会普及。“应用和普及,把艰深的东西讲得通透,是对职业学者最大的考验。”她始终默默践行着内心的承诺,从1986年陆宗达、王宁合著的《古汉语词义问答》出版,到2022年王宁著《餐桌上的训诂》热销。她用训诂学解读烹饪饮食文化,用汉语的博大精深诠释中华美食的丰富多彩、源远流长,让训诂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走出书斋的方寸之地,走近市井的人间烟火,走进更多人的心里。
与章黄生活的时代相比,一个世纪之后,汉字的命运可谓峰回路转,王宁却发现,“当今人们对汉字的认识,似乎日渐生疏,热情之余,误区也不少”。研究汉字半个多世纪的她,有时会产生与大众对话的冲动。尽管还有许多个人著作没有整理出版,可她仍花时间投入指导中学语文教育,利用互联网、新媒体传递语言文字知识,播撒文化的种子。2015年,王宁欣然应邀在国家图书馆主讲“汉字与中华文化”,并将授课视频发布在国图公开课网站上,如今在线播放量已达到167万人次。这当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为了讲解得“深入浅出,清楚明晰”,她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讲好课不容易,把讲稿编成书,也难。在公开课框架基础上,她花了一年多时间,大量增删,把讲稿整理成《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此书语言风格既通俗平易,又不失雅洁之美,获得了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并登上2018年“中国好书”榜。2017年,在中央电视台与教育部主办的《开学第一课》上,她主讲“字以溯源”,将汉字的魅力传递到万户千家。“人文学科是认识自己,但自己不等于‘我’,而是整个人类。”她乐于将己之所学服务于社会,愿意看到更多的人提高文化素养,享受更美好的人生。
多年来,王宁一直关注语文教学。她认为,语文教学就是母语教育。语文的核心素养,是母语的建构与应用能力。语文课程凝聚着深厚的民族文化,讲解既要符合科学规律,又要注重人文内涵——优美的语感、丰富的情感、闪光的哲思。语文教学取决于教师素养,她非常重视师范教育,关心基础教育与本科教学。她曾在北师大三次主持全校试点的人文文化课和大学语文课,也曾是教育部高等师范面向21世纪教改指导委员会中文专业召集人,参与《语文基础教育课程标准(2011)》的修订,还担任《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研制组组长。在中小学语文教学方面,她撰写了《文言文阅读基本能力培养》《语言学与语文教学》《汉字教学的原理与各类教学方法的科学运用》等多种论著,对语文教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读中学、大学、研究生到调回北师大工作,王宁与母校结下了不解之缘。2020年,从教60余年的王宁荣获北京师范大学“四有好老师终身奖”。她捐出奖金,成立“北京师范大学颖民文化教育基金”。她说,“用陆宗达先生的字‘颖民’命名,是为了纪念我的老师。”“颖民”意为“使人民聪颖”。作为章黄学派的传承人,她牵挂的始终是人民。她从来不后悔成为一名教师,庆幸自己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一批批大中小学教师从这里走向社会,成为亿万普通人的老师。
王宁是幸运的,良好的家庭教养、学校教育,加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造就了她的出类拔萃。她牢记父亲的教诲,“戒骄戒躁戒任性,耐劳耐苦耐吃亏”,从不娇惯自己。尽管经历过艰辛生活的磨砺,经历过专业学习的艰苦跋涉,她有过沉思,有过迷茫,有过一时动摇,但她没有被打垮,反而变得更为强大,将种种苦难转化为对学术事业的执着和坚定。
作为一位文字训诂学家,王宁没有故步自封,自觉迈出了学科的“小格子”,不断超越自我。她立足传统语言文字学,从训诂学、汉字构形学、汉字字体学、汉字书写学到汉字规范、辞书研究、语文教学,大至学科建设、国家标准规范的确立,小到幼儿识字、儿童读经、中学生写文言作文、字母词的使用,从传统语言学到现代中文信息处理、学风建设、文学创作和文艺评论,从高屋建瓴、新见迭出的学术论文,到知人论世、真挚通透的随笔散文,涉及的领域之宽之深,令人叹为观止。正如王宁所言:“一个人永远不停止思考,不懈怠学习,不终结信息,不放弃追求,他的体和魄都会永远充实而有营养。”
《光明日报》( 2024年05月20日 11版)